Thursday, December 13, 2007

民粹主義如何成為犬儒主義?

(轉載)基層大學香港評論
民粹主義如何成為犬儒主義?
[夏菽]

許寶強提出一個相當爭議的命題,指香港「過去10年在文化領域最為核心的變化,也許不是個別社群的特殊訴求的湧現,也非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興起,而恐怕是民粹主義(populism)和犬儒主義(cynicism)的氾濫」(見〈民粹政治與犬儒文化〉,明報 2007-06-25),結果引發一場論戰。

一、民粹主義和犬儒主義的氾濫

許寶強差不多將一切帶有「群眾」性質(不論由官方發動,或由民間發起)的社會行動,都統稱為民粹主義,當中包括:傳媒小報化、名嘴現象、長毛當選、政府採用民粹手法推行各類政策(如在居港權事件製造的167萬恐慌)、七一遊行、反「全球化」/反「新自由主義」運動。許寶強援引拉克勞(Ernesto Laclau)的觀點,指民粹邏輯依賴含混的「空洞能指」作中介,統合多元紛雜的特殊訴求,借助人民情感的投入。許寶強說:「對於民粹政治來說,理性的討論不僅無補於事,更可能在澄清含混的空洞能指所涵括的各種矛盾意思時,干擾了民粹政治的演練。結果是,民粹政治一般都會排拒和壓抑智性的交鋒,孕育出各種反智的論述和行為」,「這種民粹邏輯運作的不經意後果,恐怕會強化香港社會的反智和犬儒的傾向」。為何民粹政治與犬儒結上關係呢?許寶強認為:民粹政治成效有限,難完全滿足不同社群的訴求,這進一步強化對政治行動的悲觀態度;而民粹政治樹立的空洞能指,與人民的具體要求和現實生活經驗脫節,結果產生虛幻。例如,許寶強說,部分社會運動積極參與者也許都明白在香港反全球化的虛幻,但仍會在反世貿示威中雄糾糾地前進。

二、「民粹邏輯」不一定導向「民粹政治」

文章刊出後,小西作了回應(見〈民粹邏輯又如何?一與許寶強商榷〉,明報2007-7-24)。小西不是全面否定許寶強的觀點,他說:「許寶強以『民粹邏輯』、『民粹政治』或『民粹主義』等概念,統合地表述香港過去十年在文化領域的核心變化,筆者基本上是同意的」;但小西不滿許寶強將所有奉行「民粹邏輯」的行動都視為「民粹政治」。小西說,傳媒小報化、名嘴現象、長毛當選,以至政府推行各類政策的手段等,固然被許寶強視為民粹政治的表現(小西似未有異議),但「03年七一大遊行居然也被視為『香港民粹政治的一場最大型演練』」!小西認為問題在許寶強混淆了「民粹邏輯」與「民粹政治」,前者指旨在統合不同訴求的動員手段;後者意在統合意識形態。小西以03年七一遊行為例,指「反23條」引爆千差萬別的訴求,由勞工、教育、經濟、環保、動物權益到選舉政治,不一而足。故其後七一遊行主辦單位民間人權陣線便有意識地突出「人民」訴求的內在差異,如05年七一遊行便以同志聯席及基層婦女聯盟代表領頭。相反,小西說:明光社猛烈批評民陣讓同志及彩虹旗在遊行隊伍中出現,認為由同志領頭形同「騎劫」,要脅杯葛七一大遊行,則明顯地是一種嘗試以民粹邏輯「騎劫」七一遊行的民粹政治,企圖在意識形態上作出(注定無法成功的)統合。

三、「空洞的能指」作為統識構成的動態過程

由於許寶強大量引用拉克勞在On Populist Reason一書的觀點,故葉蔭聰在〈為「民粹主義邏輯」定位―回應許寶強與小西〉中,表達了對On Populist Reason一書不同的理解(見〈為「民粹主義邏輯」定位―回應許寶強與小西〉,文化研究@嶺南第八期)。葉蔭聰指拉克勞並非要批評民粹主義,拉克勞指「民粹主義邏輯」存在於任何社群性空間中,是一種建構政治的方式。葉蔭聰指這也是「後馬克主義」所說的統識(hegemony)(慣常說法是文化領導)。當許寶強引用拉克勞「空洞的能指」概念去批評民粹主義時,葉蔭聰同樣引用拉克勞指,「空洞的能指」正是讓不同詮釋得以對詰、結盟的空間。葉蔭聰指,按照拉克勞對「民粹主義邏輯」用法,無法導向儒犬與反智的結論,「拉克勞的動機,就是要在解放政治面臨質疑與危機的今天,在當代西方民主爭議之中,重新強調普遍性政治訴求的可能性」,「拉克勞以各種理論重新詮釋普遍性,正是要突顯個別與普遍之間的張力,即統識構成的動態過程,才是當代民主的真義,即『不穩定性」及『不完成性』」。葉蔭聰質疑許寶強是否建議完全取消解放政治的「普遍性」?會否困在「個別性」之中,而放棄統識的爭奪?

四、智性計劃的政治意含

許寶強在回應中釐清對On Populist Reason一書的理解,以回答葉蔭聰指他對該書的誤讀(見〈智性討論的倫理與民粹主義的不經意後果—回葉蔭聰〉,文化研究@嶺南第八期)。許寶強指「On Populist Reason一書的目的,是嘗試分析集體身份是如何建構的。他(指拉克勞)以『民粹理由』(populist reason)來描述這種打造集體身份的性質和邏輯,當中的核心是以命名來建構一種不可能的統一體,而在這過程當中,情感、修辭、演練遠較邏輯/概念重要」。許寶強同意,「拉克勞之所以要討論民粹主義,並非是想簡單否定它(或贊同它?),而是為了更好地了解它的操作。[…]了解民粹主義的操作,是打開理解當代政治運作的鎖匙。與大多數僅僅是基於民粹主義當中的含混性質而簡單否定它的說法不一樣,拉克勞並不認為民粹邏輯中的含混性質是『邊緣』或『原始』狀況的結果,而是刻鑄在政治的核心性質之中。換句話說,缺乏了含混性質,民粹政治也就無法操作演練」。許寶強同意拉克勞本人並未否定民粹主義,也沒有從民粹邏輯推論出犬儒反智;將民粹主義結連犬儒反智,許寶強承認是他本人的關懷與引伸。至於智性工作,許寶強說是建基於以下倫理:避免字詞恐怖主義和不應以道德譴責取代理性分析。

五、「人民」的回歸

許寶強的回應澄清了若干誤解(尤其他與拉克勞的分別),但也偏離了他原初對香港政治文化的分析,流入學理辯論。筆者這篇短文的用意,是把討論帶回香港脈絡。不過,釐清一下On Populist Reason是有幫助的。正如葉蔭聰所言:「在今天的西方民主政治裡,普遍性認同不斷遭受質疑,個別性的身份認同冒現,『人民』的主體訴求還有沒有需要?有沒有進步性?有沒有可能?[…] 拉克勞以各種理論重新詮釋普遍性,正是要突顯個別與普遍之間的張力,即統識構成的動態過程[…]」(〈為「民粹主義邏輯」定位―回應許寶強與小西〉)。但筆者以為,拉克勞思考的不獨是身份如何結盟的問題,更在重建「人民」的主體性。民粹主義,簡單而言,就是奉「人民」之名,呼召「人民」參與的政治運動;向來學術界只側重研究某些類的民粹主義,即奉「人民」之名,但具體加入的「人民」又呈現多元、矛盾、脆弱性的類型。從這個意義看,許寶強一竹篙打盡香港一切奉「人民」之名的政治運動(不論是官方或民間發動的),就無不妥,因這正是香港政治運動當下的情況。但拉克勞作為一個後馬克思主義者,他放棄教條、先驗的工人階級理念,是為追求一種能團結大多數人的進步力量/左翼力量的出現—「人民」。儘管傳統馬克思主義亦使用「人民」一詞,但它的內涵是前設、本質主義的;拉克勞的「人民」則是開放、從過程中構成的(拉克勞在未完全脫離工人階級政治分析時,便提出過階級存在於鬥爭中「Class in struggle」),這是「空洞能指」的本意。然而,拉克勞重提民粹主義(上一次是1977年的一本小書,該書其中一章探究為何拉美工人寧支持民粹主義而不支持馬克思主義政黨)是有著時代背景的。今天,在後現代氛圍下,多元性被推向極致,令任何同一性結盟難以進行,而「人民」、「民主」的同一性概念亦被新一代激進份子質疑。譬如以《帝國》一書而著名的哈特及奈格理便批評「人民」,提出分散、非組織化的「大眾」(multitude)。對此,拉克勞批評說:「大眾」是「反政治」的,它使結盟無法進行(見Oliver Marchart.“In the name of the people: populist reason and the subject of the political”. Diacritics. Fall 2005. Vol.35, Iss.3.)。拉克勞在三十年後重提民粹主義,正是要恢服「人民」作為集體身份及行動主體的地位。從這個角度看,儘管小西區分「民粹邏輯」與「民粹政治」,也有助釐清部份問題,但小西以七一遊行/民間人權陣線的多元性來論證拉克勞「民粹邏輯」的演練,我看是一個漂亮的誤會。對拉克勞來說,七一遊行/民間人權陣線可能更接近於「大眾」政治,而非他心目中成功的民粹主義。

六、後語

許寶強說「部分社會運動積極參與者也許都明白在香港反全球化的虛幻,但仍會在反世貿示威中雄糾糾地前進」,並以此舉証香港民粹主義的犬儒性格。我想回答的是,他完全弄錯了。香港的反世貿運動,並不是一個民粹主義運動。作為其中一員,我便一直苦惱艱澀的資本主義全球化分析如何才能結合市民生的活經驗,產生共鳴。但我們並未成功。但這不妨礙我們仍然在反世貿示威中「雄糾糾地前進」,理由不是如許寶強說我們樂意生活在幻覺中,而是早明白這是個艱苦的開拓過程;就在此時此刻,我們邁開了第一步。在此,謹與有志於重建香港「人民」左翼的朋友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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