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2, 2016

綠慧公社

綠色生活﹕婦女細作廢油做皂 一點都不梘單

【明報專訊】這是發生於屯門工廈的故事。

十多年來,一班婦女一直在工廈廠房生產廢油肥皂,並開班授徒,盼區區也有人回收食用油製造肥皂。

即使市面不斷有包裝精美的手工皂、手工清潔液出現,她們還是堅持用廢油做皂,因為她們堅信,「將沒用的資源變做有用的東西是最有意義」。

銷售肥皂收入不夠餬口,留下來只為推廣環保。

十多年前已將廢油回收做肥皂絕對是先鋒,組織並以合作社形式經營,講平等重民主。

可是堅持,沒有如她們所願,令生意上升。

現在很多人懂得做肥皂,工作坊一落千丈,加上租金,成員健康等問題,有多不捨也要告別,廠房將於九月停產。

她們稱,雖然廠房停產,但願日後以第二種形式存在,繼續推廣環保。

這個婦女組織叫做「綠慧公社」,一個值得記着的名字。

在廠房 將沒用的轉化為有用

綠慧公社廠房的門口十分低調,小小的白底綠字招牌垂直貼於鐵閘旁,為灰暗的走廊帶來一點綠。廠房無冷氣,婦女們抵着三十多度下,馬不停蹄工作,摺紙盒,將混合物入膜,各司其職,忙於生產最後的肥皂。

和婦女們聊了一會,骨幹成員陸少琼氣呼呼的趕回來,遲到是因為家人入院。家庭主婦的工作從不簡單,照顧子女和長輩,打理家頭細務,子女成家立室就忙湊孫,眼前的婦女們更不簡單,十多年來,做好「正職」照顧好頭家,便埋首做肥皂,一些她們認為有意義的事。

因反對建焚化爐而相識

婦女們相識非偶然,故事緣起,因為一座焚化爐。

「二○○二年,屯門計劃興建焚化爐,我們擔心釋出的有害氣體危害區內婦女和小朋友健康,所以聯合反對的人製作展版,在屯門巡迴展示給區內市民知道。」她是陸少琼(Polly),正職是家庭主婦,日常忙於照顧家庭和子女,因為焚化爐,令這名「師奶仔」站出來。

「綠色女流」說起 推廣環保信息

反對焚化爐,對自己及居民有切身影響,並無他由,問陸少琼為何踏上環保之路?她記得別人對她說的一句話,「大自然也是媽媽,是孕育生命的媽媽,和婦女一樣也是媽媽的身分,但無形中給社會剝削和破壞。」她覺得作為媽媽應將環保意識推廣開去,既然認識了一班婦女義工,順理成章組織起來,成立了「綠色女流」組織。女流之輩,帶有輕視的意思,「我們就是要告訴人並非女流之輩,我們的理念是要將環保信息像河水川流不息般,傳到不同地方。」陸少琼說起名字的緣由,仍字字鏗鏘。

關注什麼 投票決定

婦女成員希望組織關心什麼,專注什麼,用投票決定。最後,促成大自然生態組、食物標籤認識組、有機農夫組和DIY組四個組別。現在的「綠慧公社」就是「綠色女流」結束後,由DIY組別延伸出來的合作社。當初成立DIY組,因為家庭主婦經常打理家頭細務,「清潔、洗衫、抹地都是自己做,用得多化學清潔劑會有主婦手,所以有自己做肥皂的想法 」。

共同購買 社區支持本地農業

手工皂、環保肥皂,近十年八載才多人認識,這班婦女早於二○○三年學會做肥皂自用。這還不特止,當年她們也向本地農夫共同訂購有機菜,是支持本地農業的先鋒。

陸少琼說,「當年察覺到蔬菜不安全,所以租地種有機蔬菜,耕種過程認識到有機農夫,他們透過菜統處賣菜,價錢低至五毫一元一斤。菜販不理會有機或無機,靚才買,可是當年有機種植技術尚未成熟,菜有很多蟲咬的窿,那時我們常以四穿菜、八穿菜的名字來開玩笑,比喻蟲咬的程度。」眾人大笑。

五毫一元也沒人要,農夫只好拿去掉,陸少琼覺得,想吃有機菜的吃不到,農夫種了又沒有人要,不如做中間的橋樑,辦共同購買,參考台灣的做法。

種得好與不好照買

真正的共同購買,意思深遠,不等同集體購買。陸少琼解釋,「共同購買的意義是社區支持農業,概念是和農夫共同承擔風險。菜種得不好也會買,當年有機市場不大,同一做菜分批收割,第一批最嫩,第二批年輕,第三批成熟,第四批就好多渣,我們都要接受 」。直到現在,她們依然支持有機農夫。

合作社營運 兼顧雙職

後來「綠色女流」的要員陸續離任,四個組別難以兼顧,「綠色女流」決定結束,「綠慧公社」誕生,她們申請了環保基金,在屯門租下一千七百呎的廠房,由三四名婦女以義工形式做肥皂,並到處推廣。兩年後沒有基金資助,出現第一個結束關口,因為覺得可惜,二○○八年改以合作社形式營運,搬到小廠房繼續做肥皂。以合作社經營的好處是大家平等,並能因應婦女的情况編排上班時間,方便照顧家庭之餘有自己的事業。

這樣,一晃眼就八年。最年長的婉玲,七十歲仍有心有力,希望繼續做肥皂推廣環保,不過來到今天,客觀環境要婦女們停下來。

抵不住租金 難找原材料

「做肥皂和潔衣液,是很勞動的工作,我們幾個身體都不太好,婉玲七十歲了,仍要搬重物,很辛苦。租金又加,收入又困難,假如將來規管『廢置食用油』條例生效後,我們既是廢油收集商又是處理商,估計兩個牌費一年合共三萬元。交租已辛苦,還怎可支付這些費用?給我們回收油的社企餐廳很多也結業了,連原材料也難找,種種事情加起來……不如休息一下,想一想未來的方向。」陸少琼無奈道。

「最後只淪為報價對象」

收入大跌是致命傷,燈油火蠟租金全部都要錢,要維持開支不能僅靠賣肥皂和清潔液,辦工作坊教人做肥皂是重要的收入來源,可惜現在很多人也懂得做肥皂,而且收費比她們便宜,「有些問了價錢,定了日子,最後才說找了第二間;有些就說預算問題,要暫援計劃。我們最後只淪為報價對象。」陸少琼苦笑。

她們笑自己,「教識人做肥皂,所以沒有生意囉!但這些本是我們的理念,當初希望十八區都有自己的一條龍服務,能回收廢油和自製肥皂,有興趣的居民不用千里迢迢來屯門購買。無奈這理念令我們生意不斷下跌,唔開心之餘有啲開心,因為好像達到目的。」有人對她們說,你們是否功成身退?這句話打入她們心坎裏去,百般滋味在心頭。

重新設計包裝 改變不了命運

生意不佳,便想方法扭轉局面,為了打入年輕人市場,她們找來設計師重新設計包裝,多了網上平台關注,但改變不了停產的命運。

台灣的手工皂,加入草本,以椰子油或橄欖油製成,主打用來洗臉、淋浴、洗髮,成本較貴,但可賣七八十元一件,綠慧公社的回收油肥皂,主要用來洗手和清潔家居,賣十八元一塊,得個做字。

毋忘初衷 不隨波逐流

不少人說服她們買油做肥皂,她們斷然拒絕,陸少琼認為,「買油做肥皂用了資源,何不將沒有用的資源變做有用的東西出來,意義是否更大?而且我們有自己的定位,每一間企業或公司,定位很重要,鞏固自己理念,不隨波逐流,我覺得應是這樣,你話我不懂做生意都好」。

環保,就環保到底,即使換來停產收場,這份堅持,不是人人做到。

很多人希望綠慧公社不要輕易結束,她們現在先結束廠房,「讓我們喘息一會,再看看有否其他可能性」,陸少琼語帶不捨,但內心的火並未熄滅。

步出公社,回望鐵閘旁四個翠綠的大字,心裏多了一份唏噓,還望將來再見。

綠慧公社將於9月結束所有生產,11月1日停止銷售,最後訂購日期為8月25日。

■網址:greenwomen.net

文﹕李佩雯

圖﹕劉焌陶、李佩雯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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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February 14, 2016

李達寧﹕從雨革到魚革,公民社會的範式轉移

【明報專訊】大年初一的香港,竟然發生騷亂。不到幾小時,網上已有維基條目,稱之為「魚蛋革命」。幾乎所有論者都譴責暴力行為。大部分建制陣營以外的,則同時強調要關注騷亂的源頭是政府的倒行逆施。亦有一些人苦口婆心,勸告騷動者顧及整體社會反應,恐防適得其反。這些人或被視為「左膠」,而筆者則將之稱為「自由派」。自由派是2014年雨傘革命的中堅,卻很難接受魚蛋革命中的暴力。從雨傘革命,走到魚蛋革命,究竟經歷了什麼?這期間發生了極大的範式轉移,由一個公民社會的想像,走向暴力爆發的境地。要了解今日的處境,或許要先從過去公民社會的範式說起。

到雨傘革命為止,香港主流社會都處在一種公民社會的規範中。這套規範是港英政府自66、67暴動以後,慢慢建立起來的。那是一套有價值取向的道德規則,同時也是一套範式,行之有效。這套範式是香港變成現代社會的基礎,比醫療、教育、房屋等公共服務更根本。例如廉潔就是透過廉政公署的成立,慢慢轉化政府部門的作風,由貪污腐敗變成有效清廉的體系。政府對社會民情和輿論亦有所尊重,偶有回應。到了八十年代,三級議會(區議會、市政局、立法局)已建立起政治社會,用不完整的政黨政治,把民意有制度地納入政府管治。到九十年代,香港社會已習慣了由公民社會至政治社會,再到政府管治的互動。對比今日的香港政府,更覺得當時是難得的善治(good governance)。

公民社會中有許多普遍價值。首先是法治。要留意香港人所認同的法治與西方民主社會所理解的不盡相同。法治在西方不單是守法,更重要的是保護公民權利,令人民生活不受政府干預。但香港人之重視法治,往往與社會秩序相混。另一個公民社會的價值是理性溝通。雖然沒有民主的議會,但一般人還是相信進入議會參與政治是改變社會政策的方法,也有效改善社會問題。媒體對社會問題的揭發可以上升到輿論,報紙、電台上的政治評論也足以影響政府施政。由以上兩種價值,自然可以推出非暴力的認同。因為守法和維護秩序當然不容許暴力,而講求理性溝通亦與暴力行為相左。

這些價值與規範皆以社會現實為條件。這些規範都是確實有效的,令社會走上了善治。所以我們尊重議會,重視新聞自由,信服政府施政,想也沒想過要訴諸暴力。回歸以後,這套公民社會運作卻開始失效。議會不再議政,而是既得利益階層阻礙民意的地方,造成政治死局。政府對社會輿論愈來愈不重視,新聞自由、編輯自主受打壓,報紙、電台被收編或整治。

佔中運動之出現正是要挽救公民社會。他們認識到以往公民社會與政治制度的問題,希望貫徹那些公民社會的價值,實現民主化,目標正是建立更好的政治與公民社會。這次的理想再不是單純的善治,而是更崇高的民主與自由。他們是真正西方意義下的自由派。觀察佔中運動早期的部署,可以更了解這些公民價值是什麼。他們要求參加者先參與兩次商討日,由這個群體提出明確的普選訴求。這表示,他們非常認同理性討論,同時有明確的方案讓政府回應。這是傳統公民團體的套路﹕先有一群苦主,再有明確的訴求。然後是公民抗命的論述。由於香港社會長期誤解法治,公民抗命作為公然犯法,就是對社會秩序的衝擊。自由派要貫徹法治的精神,則認為公民抗命才能以法達義。因為由公民社會到政府管治是有機的整體。進行公民抗命,是訴諸社會大眾及輿論,構成更高的正當性去逼使威權政府讓步,服從民主體系。所以雨革的邏輯始終是要爭取主流民意,向政府以至中共施壓。希望政府依循公民社會的機制,回復善治。

中共不退讓公民社會邏輯失效

可惜中共完全沒有退讓。自由派沒有辦法運用公民社會的邏輯去處理問題。至此,公民社會的價值與規範也失去了現實條件。愈來愈多人對這套模式失去信心,也對這些公民價值不耐煩。

這其實在雨傘運動期間已有端倪。有好些人會以派系之爭去理解旺角佔領者與雙學之間的分歧。那未必是錯,但也忽視了理念上的差異。於雨傘期間崛起的本土派,經常自許勇武,對所有佔領期間的商討表示厭惡。有時會抗拒爭取主流民意,認為大部分香港人不過是「港豬」,根本不會投入抗爭。他們相信只要有關鍵少數勇武的抗爭者,就足以開創新的局面。偶然會敵視主流媒體,認為網媒已足以號召所需人馬。如果不以派系或人事去理解,其實就是公民社會的規範對他們無效。

公民社會規範的失效會有什麼後果?又是否有別的規範?首先,正如許多論者所言,騷亂是社會問題的結果,是政府倒行逆施的反應。一個生活美好的社會,不可能有人暴亂。香港以往透過現代化的管治,活用公民社會的機制和價值,擺脫六十年代隨時暴亂的社會。今日既然公民社會瓦解,社會矛盾無法處理,生活條件每況愈下,自然暴亂就要回來。但暴亂不是沒有邏輯的。它暴力,卻不等如非理性。

社會輿論現時幾乎一致譴責暴動,連參與雨革的自由派都不例外。但那是因為大家還在用公民社會的規範去理解魚革。無可否認,騷動者當下沒有提出很完整的論述去解釋自己的行為,也沒有辦法回應許多指控和批評。但也有論者沒有強力譴責,而是開始研究有什麼論述可以支持暴力抗爭。社會行動,往往不是在完整論述出現後才發生;而是相反,先有社會行動,慢慢再產生論述。論述可以與行動相輔相成。政府可以打壓個別的社會行動或參與者,但當論述成熟,就會有後繼者接替,令行動持續。所以才能說「Ideas are bullet proof.」當論述還未成熟時,某些社會科學家會因為習慣舊有的規範,以為新的行動只是盲動和失秩,快將瓦解。從而勸諫行動者重回故有的規範。但事實是當一個意念成熟了,比瘟疫還傳染得快。想想2003年七一遊行前,多少社會科學家斷定香港人是經濟動物而不會大規模上街?

騎劫小販?所有矛盾皆抗爭燃料

魚蛋革命正正標示着好多新的,卻又不成形的論述與規範。其中一個對本土民主前線的批評,是他們自始至終沒有真的關注小販問題,只是借新年小販與食環的衝突起事,所以是在騎劫議題。但「騎劫」是一個公民社會下的概念,指抗爭者沒有尊重苦主的意願。因為公民社會中,沒有總體社會的問題,而是不同群體的議題,輪流向政府申訴,要求處理。以小販為主體,把新年小販看成他們的「議題」,就是這種運作。但於騷動者而言,公民社會的運作已失效,有的不是個別的群體和議題,而是無處不在的社會矛盾。所有矛盾都是抗爭的燃料,引發一次又一次的總體抗爭。抗爭不再是就群體和議題去發生。在暴動的當下,所有抗爭者都是一體的被壓迫者,可以一體地向政府和警政系統挑戰。

一個由雨革延續至魚革的規範,是行動中的共同時刻(communistic moment)。許多人都記雨革時的佔領現場有無數自發無私的行為,例如洗廁所、分享物資。對抗警察防線時更是萬眾一心。有人搬鐵馬,就會自動一湧而上幫忙;要向前衝,自然有人數一、二、三。今次的魚革,掘磚、拔路牌時,也是一樣,原本不相識的人會自覺互相配合。遇有抗爭者被警察拉走,就必定一湧而上要將他救回。這種「義氣」正正是自雨革一直延續下來的價值與規範。

面對魚革的暴力,及許多指責,論者當如何自處?你當然可以堅守公民社會的價值去批評。但那可能已不合時宜,因為過去附於這些價值的效力已隨社會環境的轉變而消散。另一個可能是,我們在新的行動和社會條件中理出新的規範。事實是,暴動當下沒有完整的規範。例如打記者,在許多支持暴力抗爭的人的眼中都不可接受,那可能慢慢就會變成規範。下次有抗爭者想打記者,或許就會被身邊的人制止。又例如,暴力抗爭的效力在哪?「寧為玉碎,不作瓦存」是否就足夠?

不要以為會暴動的人就沒有邏輯和規範,他們還是會在網路甚至主流媒體吸收不同的論述。至少他們接收了「三十年民主運動作廢」、「和理非毫無作為」這些論述,然後才打開了暴力抗爭的缺口。

文﹕李達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