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民﹕中國公民社會現狀【明報專訊】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
——這是最好的時候,這是最壞的時候
2008年被希望工程創始人徐永光先生標記為中國公民社會的元年。那一年,有超過100萬名義工和200個民間組織直撲四川,參與大地震的救援和重建。同年,劉曉波連同303位聯署者發表《零八憲章》,主張人權自由等普世價值和民主與法治等憲政改革,引起海內外華人的響應,超過8000多人聯署,其中不乏著名學者專家。
今天,徐永光先生是南都基金會的秘書長,卻在公益界中平地一聲雷,聯同一批基金會「抗稅」,反對政府向公益組織苛捐雜稅。而劉曉波則被判11年徒刑,在獄中安靜地守候諾貝爾和平獎會為他和中國帶來怎樣的轉變。兩位令人敬重的人物看似在不同領域中奮鬥,都在通往公民社會的路上遇到障礙,縱使未有相遇,目光卻投注在同一方向。
公民社會法律環境未有真正改善
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是由自主、多元開放的民間組織所構成的公共領域,公民可透過此領域對話和合作,處理公共事務。與傳統的社會服務領域或「第三部門」概念不同,公民社會除了從事公共服務外,還要發展社會資本令民眾形成相互協力的網絡,並且要監督政府和市場。公民社會所以與民主息息相關,是因為公民社會往往致力推動民主化,而當民主制度建立後,公民社會亦是整固和深化民主的重要力量。劉曉波等以和平理性的方式提出憲政改革而遭到政府強力鎮壓,比起當年捷共對七七憲章聯署者的迫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會否掀起中國公民社會的波瀾?
首先,自從1989年中國政府提出對社會團體的登記和管理方法以來,公民社會的法律環境未有真正的改善。大量的民間組織因為找不到相關政府部門作為「擔保」而沒法登記。政府一方面不提供資源(企業和老百姓的捐款往往流向政府部門或官方慈善團體),而當民間組織被迫「喝洋奶」(接受海外捐款)時,卻受到政府的懷疑與阻攔。近年雖有一些企業或企業家成立「私募基金會」(如南都、友成、阿拉善等基金會)為民間組織提供活動經費,但如想擴大規模成為「公募基金會」向公眾籌款,大多知難而退。即使像李連杰壹基金如此享有盛名,亦只能「掛靠」在中國紅十字會下而難以獨立登記為公募基金會,令他「一人一月捐一元」的平民慈善理想無法達到。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許多中國的民間組織都缺乏健全的治理結構,他們或者沒有法律地位、或者以工商登記,不是沒有獨立銀行戶口便是財務混亂和不透明(有時是為了避稅),資金稀少和不穩定,難以吸引人才,影響了服務的執行力。最終令大量民間組織長期停留在「草根」狀態,無法複製或擴大規模,影響力自然有限。諾貝爾和平獎顯然不會在中國民間組織中引起較大的迴響。
「公共領域」近年有復興之勢
但與公民社會共生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近年卻有復興之勢。哈巴瑪斯研究西方民主發展歷史中,發現17、18紀英國的咖啡館、法國的沙龍、德國的俱樂部,以及商業報紙和文藝雜誌,是當時平民社會中的重要溝通空間和媒介,透過形成「公論」來影響政府施政,最終促成民主。有些論者認為傳統中國的酒樓、茶館(甚至有人認為應包括青樓妓院),祀堂和廟宇前的空地、或者如清末民初的一些學社和報刊(我研究過廣東七十二行報,甚多政治討論),都是中國公共領域的雛形。但在毛澤東統治下的新中國如非萬馬齊瘖,便是由不同派系在背後策動的「大鳴大放」式的大字報狂潮和群眾批鬥大會,都不符合自由開放原則(更不要說哈巴瑪斯所述的溝通理性)下的公共領域。
官方背景媒體變得貼近民情
改革開放以後,公共領域開始萌芽。1979年民主牆無疾而終後,至1980年代中後期知識分子利用編委會(如《走向未來》叢書)作為思想交流的平台,然後蔓延至大學裏形形色色的沙龍,引發對民主自由等思潮的熱烈討論。八九民運失敗,中共加強對意識形態的箝制,曾經出現一段令人沮喪的寒蟬期。但隨地方報刊和電子媒體市場化,為了爭奪讀者和觀眾眼球,連官方背景的媒體都變得貼近民情,進而嘗試反映民意。《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南風窗》等報刊更不斷觸碰官方底線,廣開言路。而對於百姓(特別是80後青年),互聯絡的發展讓他們初嘗公共領域的滋味。由線上討論、起哄以至在線下聚會、合作和動員,全面突破官方的封鎖。近年在一些城市更興起一股沙龍熱,北京的三味書屋、單向街、傳知行、UCCA、雨楓書館,上海的讀品,廣州的凸凹酒吧與新媒體女性沙龍,成都的草堂讀書會,昆明的真善美書家等,都經常有幾十人聚首談人生、社會和各種思潮(可參看張潔平網上文章)。我也到過這樣的書室談公民社會,都是熱鬧非常,與會者月旦世情鞭辟入裏、對新知識如飢似渴。
政府對公民社會採「分類管理」對策
官方面對崛起的互聯網世界,一面想用「綠霸」等科技屏障「危險」信息、再以網絡警察和「五毛黨」來「和蟹」網上言論。而民間的對策是發展更成熟的「翻牆」和「推特」技術,再創網上新語(5月35日、劉*曉*波*等)避過官方搜索器,或者以草泥馬圍剿河蟹五毛黨等。對於傳統媒體言論出界,黨的宣傳部門往往施壓撤換責任編緝和記者。但我觀察到一些較開明的報業集團已形成一種新聞專業精神,或以「走過場」檢討應付上頭壓力、或者讓當時人休假旅行、或者平調到同一集團的另一報刊掛單,待風潮過後再班師回朝。
相對於言論為本的公共領域,政府對有組織力的公民社會就更是小心翼翼。當前政府採取一種「分類管理」的對策,對疆獨、藏獨、民運、「邪教」組織嚴厲取締,對維權、倡導或在敏感領域(如勞工、愛滋病)服務的組織會進行監控,而對於在社區層面提供老人、兒童、婦女等服務的組織,嘗試簡化其登記手續、向其提供資源(即購買服務)鼓勵發展。不過政府還在不斷調校分類管理的政策,好像趙連海的「結石寶寶之家」最多也只能算是第二類組織,卻因為毒奶粉影響重大,涉及國家形象,就以「聚眾鬧事」之名將之拘控。因企業無良和政府疏忽而成受害人,再被政府加害,究竟公義何存?也見中國公民狀的可悲!
■延伸閱讀
書名:走向公民社會
作者:陳健民
出版:上書局
作者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公民社會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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