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14, 2010

行善不宜妄自菲薄

行善不宜妄自菲薄
募捐切忌兩面三刀

Aug 13, 2010 信報 鄭經翰
本欄上兩周一連發表兩篇有關富豪發財立品和捐獻文化的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一定的回響。本報同文林行止和徐詠璇先後發表文章各抒己見,高下自然立見;而《蘋果日報》亦發表社評,批評中國社會制度及文化使然,不會出現畢非德,也不會有二十四年個人行善不斷、被奧巴馬頒授總統公民獎章的關惠群,不單引喻失義,更典型是妄自菲薄。

中國經濟崛起後,一小撮人先富起來,社會財富分配極度不均,貧富懸殊情況嚴重,加上擁權自重的官僚腐敗貪污,社會上普遍瀰漫著一片凡事向錢看的功利主義心態和氣習,教人不敢相信慈善(charity)和捐獻(philanthropy)文化可以在中國社會有生根和開花結果的土壤。

但事物總有其另一面,也有其辯證的發展過程。中共以社會主義立國,標榜共產主義理想,曾經以「專門利人、毫不利己」的雷鋒精神,號召全國人民為建設國家無私奉獻犧牲,完全罔顧人性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超前發展的政治要求,效果只會適得其反。文化大革命就是政治壓倒一切,迫得社會走向極端的民族大災難。鄧小平上台後,撥亂反正,實行開放改革政策,發展市場經濟,主張讓一小撮人先富起來,中國潛藏的生產力遂得以大大解放,經濟突飛猛進。可是,猶如同卵雙生的政治制度卻停滯不前,貪污腐敗問題叢生,以至社會心態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只重實利,不顧公義,對慈善和捐獻文化,人們大都抱持犬儒主義的質疑態度。

但開放改革三十二年後,中國社會也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富起來後,「衣食足、知榮辱」的傳統盛世文化價值觀,就有了重新滋長的物質基礎。而共產主義理想失落後,社會意識形態呈現真空,傳統主張仁愛禮義的儒家文化便可捲土重來,填補人民的心靈黑洞。

事實上,中國近年天災頻仍,地震水災接二連三,災民哀鴻遍野,除了國家的救援外,來自全國各地的民間支援和捐款,也為數不少。兩年前的四川汶川大地震,全國的捐款便創出了空前紀錄,遠比海外的善款為高,民間也有不少志願隊伍前赴現場救災,更有很多善心人領養失去父母家庭的孤兒,可見悲憫仁愛慈善之心,在中國社會並未絕迹。

總之,事實勝於雄辯,何必睜著眼睛說瞎話?中國民間的捐獻文化已開始萌芽,由影星李連杰創立的「壹基金」便是最顯著的例子。李連杰不單自已捐出財富助人,更鼓勵全國人民每人捐出一元,集腋成裘,為有需要的不幸同胞,作出自已的奉獻。所以說,一口咬定中國出不了畢非德和關惠群,怎說也有點武斷。更何況,仗義每多屠狗輩,內地民間其實也有不少善心人,只是他們的樂善好施不為人知,如此而已。

必須指出,說美國人樂於捐獻,與基督教的奉獻和關愛精神攸關,恐怕只看到錢幣的一面。沒錯,世界超級富豪蓋茨和畢非德都慷慨捐出九成身家,更推動捐獻運動,鼓勵美國以至中國、印度等世界其他各地富豪作出同樣奉獻,動機高尚,理想崇高。但多少人會知道,美國富豪作出的誓約 (pledge),生前或死後約捐出一半身家,固然在法律上沒有約束性,不一定實行,其實更與美國的高稅制有關。須知道,美國的遺產稅極高,三百萬美金身家以上,便須繳聯邦稅百分之五十五,另加州稅約百分之十五左右。換言之,美國富豪身故後,如果不捐獻,身家也會自動減少七成。與其益政府,很多美國人寧願捐出身家,而蓋茨、畢非德的捐獻運動只需美國富豪承諾捐出一半身家,實際上比納遺產稅還要少,又何樂而不為?更何況,所謂的「承諾」,只是「道德承擔」 (moral commitment), 而非「法定合約」(legal contract)。

現在,且以美國例子為他石之石,對照一下已經取消遺產稅的香港。李嘉誠願意捐出三分之一身家作慈善基金,並且已經真金白銀付出一百多億,規模其實已可比美美國富豪捐出一半財產,怎也不能說不是慷慨好施吧?至於二十八前已經捐出八成身家成立基金濟世的田家炳、遺產不留子女全數成立基金推動工業發展的蔣震,都是為人熟悉的名字,樂善好施,絕不在外國人之下。

所以,身為香港人和中國人,我們實在不必,更加不要妄自菲薄,以為自己人行善之心比不上別人。這種「外國月亮特別圓症候群」,實在必須盡快根治。

總之,能夠本著取諸社會、用諸社會的精神,向不幸的人行善,施予援手,對社會教育、文化、醫療、福利事業作出捐獻,便功德無量,善莫大焉。

當然,也有不少富豪行善捐輸,也帶有功利之心,甚至沽名釣譽。這些行徑,清流或會嗤之以鼻,但大部分人相信都會認為問題不大,以至覺得隱惡揚善乃係人之常情。畢竟,貧苦大眾與社會整體始終有所得益,求全責備只會落得失諸交臂。尤其是負責募捐的人士,自己主要職責是向富豪勸捐,應該有所分寸,知行所止,否則開罪人家還屬其次,籌不到捐獻,就肯定是失職。不過,那些捐獻包含政治目的,以為可以藉此消弭社會上的仇富心態,便不值推崇,效果往往也會適得其反,令人更質疑其計劃背後的捐獻動機。

人比人固然氣死人,但也可以見到真心。同屬大學「護法」,中大的香樹輝全心全意為母校護航,有目共睹,全憑的是一顆赤子之心,所言所行,即使未必可以得到社會大眾認同,已肯定能夠贏到大部分「中大人」的尊重。但全職香港大學發展及校友事務總監的徐詠璇,主要職責是為大學募捐,角色為「勸捐者」,卻同時扮演「意見領袖」,經常月旦時人時事,詞鋒銳利,稜角盡現,便難免出現角色衝突的問題。

平心而論,徐詠璇盡情揮灑其辛辣鐵筆之餘,卻似乎忘記了自己其實戴了一頂「港大募捐代表」的帽子,以至違反這類工作必須「悶聲發大財」的潛規則。須知道,有錢人固然面子大過天,但說到底,任何人都不想貼錢買難受。結果,徐詠璇既得失樂善好施的富豪,更平添港大的尷尬。至於她在專欄中單提田家炳,隻字不提支持香港大學的蔣震、蒙民偉及李嘉誠等慈善家,不但以偏概全,更輕重不分, 可能有礙大學募捐,實屬千慮一失。

更重要的是,大學接受富人捐獻,其實有責任自省,應該一清二楚讓公眾知道背後的人性化故事,寓教於捐,好讓更多有意捐獻者認同箇中意義及功效,帶動社會作出更多的奉獻。譬如說,港大要求李嘉誠拿出十億元推動大額捐獻,就應該明確地道出捐獻的目的和意義。崖岸自高,避而不談,反說什麼企業社會責任和真正善心,批評人家沽名釣譽,結果只會令捐了錢的人看輕她代表的大學,到頭來堵塞捐獻之路,捐害港大的利益。所以,若徐詠璇念茲在茲的始終是扮演「意見領袖」,那就必須嚴肅考慮辭去現職或轉教職,那就毋須顧忌暢所卻言如魚得水,說不定可以超越覺今是而昨非的王永平,締造放言高論的超然形象,以至尋找到人生的第二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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