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4, 2009

「新民主運動」

平安夜 新三民 雙普選
文﹕馬家輝
【明報專訊】「公社聯盟」決定去馬請辭,並把請辭及補選正名為「新民主運動」。

我不太清楚其所謂「新民主運動」的意義,只聽公民黨秘書長陳家洛在港台節目《思潮作動》內略述,透過五區總辭,市民得以透過補選投票集中地、直接地表達對於政改路向和普選前途的意向,實乃前所未有的政治行動,箇中之「新」,不言可喻。

這樣詮釋「新民主運動」,當然可以,但既若「民主」,也當然可以有不同的詮釋和期待,互相辯論,彼此印證,遂能找到更具彈性的出路方案。

對於「新民主運動」,我有自己的一套期望,而前兩天看見幾個公民團體召開記者會支持總辭補選,我更對自身看法確信不疑。

新民主運動: 社運和民運以新方式合流

如同上周本欄所述,這個「新」運動的核心精神,應是改變民主運動昔日以政黨為領導主軸的舊模式,改在補選期間全力召喚民間社會的支持和投入,透過跟各路公民組織和議題的結盟,努力令香港社運和民運以全新的強度和方式合流,催發社會運動家Michael Hardt 和Antonio Negri在《帝國》裏內所期盼的「眾生」(Multitude)力量(又或,Ernesto Laclau 和Chantal Mouffe所期盼的「基進民主」radical democracy)。對所謂「眾生」力量,台灣社會學家陳光興曾有說明如下﹕

「它指涉的意義是社會的下層,被壓迫的群體,與最近流行的字眼subaltern難似,所以用弱勢群體較為接近,涵蓋了賤民、邊緣人民、老百姓、民眾、群眾等。它與人民(people)有所區分。人民是現代民族國家的產物,被創造出來服務於國家主權的正當性,被賦予單一的共同意志,是構成民族的基礎,它對內走向同質化,對外具有排他性,其意義只能在那樣意識形態的脈絡中存在。而multitude是多元異質的,是一種具有包容性和開放性的關係,是民族國家無法統攝的弱勢眾生、魍魎,其存在先於國家主權概念,其意志與行動經常與人民相衝突。簡單的說,在民族國家的構築中,國家代表了民族,民族代表了人民,人民代表了multitude。然而,這只是民族國家的主觀意願,企圖統攝multitude,但是無論民族國家如何轉變,就算是已經轉化到後現代帝國時期,multitude都沒有被摧毀,依然頑強的持續存在。」

在這前提下,「基進民主」的革命意義在於發現了內在性的層面(plane of immanence),於是,所有的實體都具有其本質、有其單一獨特性,本質不再是先驗層面的專屬權利;民主的單一基礎就是multitude。

上述分析可能有點抽象,若換成普通常識的說法,便是民主歷程不應再由「政黨→人民」這樣的代議邏輯所壟斷,而應在眾生共鳴、眾聲喧嘩的基礎上開展運作,這樣才會令民主化取得成功,也才會令民主化具備意義。回看19世紀以來的民主化運動,有哪幾場大破大立是由政黨領導而成?有哪幾場轟烈進步不是由街頭眾生所激化催生?因此,所謂「還政於民」,不應只是「把投票權還給人民」如斯簡單,而更應是「讓眾生主導,在眾生的多元辯論下衍出民主」。社民連和公民黨既然踏出了勇敢的第一步,有勇氣冒險犯難辭職補選,便應再掏勇氣踏出第二步,把補選平台向民間社會全面開放,甚至讓民間社會中的進步團體挺身主導,令補選過程不僅跟普選有關,而更成為一場關乎平等與公義的大辯論、大表態、大結盟。

這就是說,「公社聯盟」絕不能只辦一些座談會研討會之類,邀請幾位民間組織代表出席參與便算是「推動思考」;正確做法應是,在補選過程裏,走入街頭,支持公民組織在各區各處舉辦各樣各樣的思辯活動和抗爭行動,這樣做並非為了把眾生收編,而是為了彰顯眾生的存在和欲望和反對意志(will to be against)。若用《帝國》一書作者的語句描述,便是不斷建構新的政治主體性,有節奏的走向成熟,最後以multitude為政治主體直接對抗帝國。

新三民主義: 公民、網民、選民

如果把這樣的思考拉回到香港現實,再把焦點瞄準到「可操作性」的現實考量上,「公社聯盟」顯然要在這場「新民主運動」之上兼打一場「新三民主義戰爭」,箇中「三民」,是指公民、網民以及選民。

公民也者,如前所述,是必須連結不同層面、不同性質的公民組織,尤其是涉及弱勢階層權益保護的公民組織,召喚主體,推動公義,替香港重新找尋一套可欲可求的發展模式,別再讓香港繼續被大地產商宰割,別再讓香港變成全球唯一沒有普選權利的國際城市卻又是全球貧富懸殊指數最高最可怕的國際城市。

網民也者,在於這樣的新民主運動必須充分借助網絡青年之手之口之腦之影像之聲音力量,透過各式網絡平台以辯論、連結、宣傳、催發……務在虛擬空間裏開拓現實潛力,再讓這股潛力在現實世界裏發揮作用。自2003年七一遊行以來,香港已經出現一個「民運新世代」,他們已經慣於把街頭看待成戰場,更善於精於把虛擬力量用作戰爭武器。他們本身是新一代的「戰爭主體」,亦同時是新一代的「戰爭機器」,唯有跟他們好好合作始有可能在補選中勝出。

選民也者,當然是到了投票那一刻,衷心信賴香港人的判斷力,相信他們懂得如何投下關鍵一票,而在此以前,最重要的是別再讓他們感覺到泛民分裂,別再讓他們為了泛民的分裂而失去信心。泛民陣營口口聲聲說要「信任選民」,但有沒有想過在此以前要先讓選民能夠「信賴泛民」?如果泛民陣營在互相咒罵互相拆台的劣勢下讓選民毫無信心甚至毫無意志,誰會願意把票投給你?政治行動如同所有行動,道理充不充分是一回事,情緒認不認同又是另一回事,而情緒的政治威力絕對不遜於道理,趁聖誕節來臨,請泛民諸君抽時間翻翻芝加哥大學教授 Jon Elster的《政治心理學》即明白大概矣。

聖誕來了,廿年前黃霑先生尚未轉以前,曾替香港人寫過不少貼心好歌,其中一首是「慈祥鵬,過聖誕,問我要乜野玩,槍還是炮,刀還是劍,但我說畀個passport我」。廿年之後其實改改歌詞亦適用於今時今日,「胡主席,過聖誕,問我要乜野玩,槍還是炮,刀還是劍,但我說畀真普選我」。

聖誕快樂,並賀新禧。唯望廿年後的聖誕節,香港能夠終於擁有真普選。

(補記﹕上周提及的胡適文章,刊見於75年前而非65年前,特此更正)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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