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倒的戰場 ——近來有兩樁一大一小或不大不小的藝術事件。併起來看,或者更能令人深思香港文化的當下困境。
略談西九新方案與藝發局委員選戰
2010/08/29 作者|阿島
在衣香鬢影的一端,西九文化管理局再度聘約世界知名建築團隊,推出三方案予公眾諮詢。經歷上回地產商提案的爭議,此三方案避嫌,主打「綠化」,並依首期諮詢意見,加入黑盒劇場、教育設施、工作室、結合周邊地區設施等設計。有報章在街上訪查,不少市民傾向庫哈斯(Koolhaas)的方案,認為其商業味少,休閒味濃。庫氏方案甚至以歡迎塗鴉作賣點,批評現時公園有如囚籠,聲稱公共藝術和自然、民間較相近。
而216億文娛區方案的另一端,則是懸殊對壘的巷戰。專責文化政策倡議和民間資助的諮詢組織、年度撥款僅億元的藝術發展局,下月中將進行三年一度的委員選舉。若非「八十後文藝青年」及獨立導演崔允信踩場參選,我們未必會留意這場悄悄進行的選舉。大批文藝青年正欲打算支持八十後三位參選成員之際,方才驚問:「應如何登記做藝發局選民?我符合要求嗎?」藝發局被批評「閉門分餅仔」多時,年青獨立藝術家們自覺要make noise,各自穿上湖水藍「制服」,來一記清新活力的突擊。依現時「山頭壟斷」下的選民分佈看,他們勝算甚微,然而八十後在「選到都冇用」的質疑聲中,決志瞄準這經費萎縮、主席懸置、總裁換人的夕陽組織,思動求變。
這是一場氛圍的對倒︰夕陽無限好的藝發局青春湧動,躊躇滿志的西九卻被稱為「了無驚喜」,未引得社會反響。兩者看似是冷僻和熱鬧遙遙相對的海岸,令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同一個文化香港。然而,它們其實同樣在訴說大眾日益和藝術界相互剝離的「偽關係」狀態。
「偽關係」的意思是:西九沿用了主流的藝術定義——一端是高檔化(high art)、產業化,另一端則是康樂化;前者針對消費力強的上流社會和國際精英,後者嘗試滿足普羅市民。例如西九問卷中首要的七大問題,包括休閒度以至設施外觀等環節,皆令人覺得,彷彿文化藝術必得改頭換面成鬆弛神經的設施,才能博得大眾「共同參與」。至於公共藝術的呈現、介入與積聚如何在規劃中實踐,卻是給迴避了的難題。相比「綠色」、「街巷」等康樂部分,M+博物館或者「人文館」這種核心文藝載體,就顯得異常不透明。再者,設計書滿佈口號,卻無清晰理據(rationale),它呈示的為何於人美好?它怎樣去理解博物館合為一條村和一個區的意義?方案中可有留白鼓勵市民參與?為何獨立藝術區必須同時是地標,又為何要將被消滅的舊區街道,歡天喜地地複製到規劃裡,以滿足「本土文化元素」?
一如以往諮詢,它不求我們反思,我們的回應只能如方案一樣籠統。至於藝術界,亦如既往不滿方案欠藝術專業本位的想像——大如藝術研究合體的可能、小至劇場後台通道。在這重視專業的城市,政府舉辦過無數文化活動,為何專業意見反而被排擠於公眾討論之外?當局一直鮮有在公開平台上一同諮詢業界和公眾,令大家都難以看見對方,令人費解。
至於藝發局,則屬另一種神秘︰它是理性管治藝術的奇特組合。陳雲稱藝發局為先進國家也少見、踐行文化民主的藝術諮詢組織。它以民間為本位,代表藝術界發聲,但不是任何關心文化藝術的人都可參與。巿民需經局方核實其藝術家或合資格團體成員身份,方可成為選民或候選人。這種「內行」推選「內行」,並為自己界別謀求利益的方向,誠如陳雲或梁寶山所言,其實是功能組別式選舉,只向藝術工作者而非公眾負責。
乘此選戰機緣,資深論者如梁寶山和黃英琦,亦抖出九五年藝發局成立至今的起伏故事。雖各有詮釋,但當年成局的政策研究、議事野心(1996年推出具視野的《五年藝術發展計劃》)、對文化民主的冀願,確是連政客媒體都能談論、分享的社會事件。但事到如今,康文署獨攬逾七億演藝活動經費、七億博物館營運費,而這個經費緊絀、備受委任委員、山頭壟斷和種票非議困擾的藝發局,面臨官僚、利益分配和民主開到荼靡的敗局——受其資助的本地藝術工作者其實陷於怎樣的「公共介入」困境?指它過分專業、變相功能組別是否其實也是捉錯用神?
當八十後候選人蔡芷荺為其對手起底時,她發現其中一位是「中國和平統一促進會香港總會常務理事」,然後大呼不能讓其當選。與此同時,創意書院藝術總監馮美華卻問為何大家參選,加入一個磨蝕熱情、否決高水準方案、打擊求變的青春心的組織?學者馬國明說,希望文化界要求康文署釋放資源予民間自決,而八十後團隊的參選,間接為藝發局「充權」,亦以「修復」其民間決議文化政策的特質為目標。然而在這場勝算不大的選舉,候選人鄧小樺提出一個更實際的目標,希望喚起青年藝術家有動力學習介入公共文化政策,不再囿於「未參與就先否定建制」的習見中。
「八十後」意圖透過切實的參與建制,重新追溯、閱讀歷史,梳理這種管理民間的政府法定組織和藝術家的關係,思考藝術家如何公共,值得肯定。不過,即使今天對藝發局機制或已嗤之以鼻的馮美華,其實也曾於藝發局電影小組擔任主席達六年之久,相信也曾為獨立電影人奔波、進入無止境的消耗戰。因此,找到結論以前,我們還得跟建制肉搏一番:這就是「功能組別」式的藝發局「公共意義」的開拓。
這種開拓在任何藝術事件——當然包括更大眾的西九——或許都是可能的。但是,在天涯海角的西九脫離本土民間、藝發局貧瘠垂危卻引發角逐的奇異政治面前,筆者希望指出︰我們最終的目標並非停留於一個更有生命力的藝發局,更骨肉齊全、顧念本土的西九,而是透過深陷、穿越種種建制組織的皮相,令我們每個城市裡的公民自我訓練,累積資本,成就文化民主社會的具象可能。
原刊於《文匯報》「副刊文匯園」(2010 / 08 /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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