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17, 2011

讓本土在戰鬥裏活下去

周日話題﹕讓本土在戰鬥裏活下去——兼覆四維出世
(明報)2011年5月15日 星期日 05:05

【明報專訊】閱「四維出世」文章〈醒來吧,文化人〉,力批文化人和本土青年熱捧《打擂台》(下稱《打》),以藝術水平否定《打》是「本土勝利」,裏面那個喜歡〈迷幻列車〉的受騙文化少女應該是指本人,况文中又提及天星皇后反高鐵等本土運動。四維當面叫陣,豈有不應之理。

四維稱「異見者與權力機關的實力懸殊,弱小的一方往往急於求成,挪用普及文化,上綱上線,罔顧背後最重要的理念,是社會運動的一大危機,《阿凡達》是一例,《打擂台》是其二……(隔段)搞藝術的,天分其次,最重要的,還是誠實。 」顯然,此判斷將藝術與革命混為一談。本文將從藝術和社運兩方向去回應四維,不過其實最想談的還是如何定義「本土」及「本土的勝利」。

不以人格論作品

我們先從藝術角度看。四維一再指責《打》「不誠實」,但這個不誠實究竟是什麼,卻說不清楚,只有一點較清楚,就是郭子健的劇本原是「講打band的,但講音樂難賣錢,於是用武打作包裝。」四維因此評曰「內裏有幾真誠,可想而知。」然後又以郭子健將被主流合拍片(其實是簽了周星馳 重拍《西遊記》)吸納為由,指《打》絕非本土勝利。

看到這種以人的行為及表現去否定作品意義的老式論點,真有時空錯亂之感。以文學而言,舉盧梭為例,他是浪漫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資源,「社會契約論」為法國 大革命及美國 革命所援引,其懺悔錄是文本上極其動人真誠的「告白」。但現實生活裏盧梭就算不是私德敗壞都難以稱得上頂天立地。但我們要因此而否定民主社會制度的理論基礎「社會契約論」?否定《愛彌兒》中將兒童視為成人的教育洞見?否定我們透過盧梭《懺悔錄》而體會出來的對「真誠」之理解?這種道德潔癖會將人類的文明連根拔起。故而我們是將文本和人格劃分成兩個不同層次,分開評價。這種層次劃分,上世紀三十年代新批評就已確立為藝術批評的基本原則。四維斥道「真和假都分辨不了,搞什麼藝術」,其實別人大可反問﹕「以真/假論藝術水平,你真的在搞藝術嗎?」柏拉圖的「摹仿論」早已經指出藝術是真實的「摹本」,而從德里達之後我們更理解這種「摹仿」是以偏離原本為本質的。這是我對四維的第一個回應談藝術便不應妄論真假。

四維評語時時斬釘截鐵,但同時卻欠缺知性的自我要求,全文其實只有判斷,沒有分析,頗有網民那種「一句收你皮」的氣質——雖然我支持鮮明表態——但是這不能說服觀點不同的人,也不是良好的評論示範。朋友找來四維前文,質疑「你幾時見過他們認真討論格鬥藝術?」「格鬥藝術」是知識分子的目光。梁小龍在片中表現的,卻是一種莽夫的戰鬥本能,你看他以「爆樽」為嗜好就知道了。據說牟宗三先生有個評語,形容某些不能體會某些作品和某些思想之妙處的人為「不相應」。我想四維真是對《打》徹底不相應。

辯證觀真假.創造的本土

看《打》的許多觀眾和文化人確實投入了真情,但不是天真單純地喜歡電影「真」,而是喜歡這電影有辯證的眼光,令人對真假有更深層次的理解。電影中激發鬥志的聖物「陳年臘鴨」,其實是由冰鮮雞+臭藥水偽造(而電影表示連羅新本人都知)。羅新初醒時神采飛揚,其實是半新半假的不清醒,一完全清醒便死。在拍攝層面上,電影堅持讓梁小龍陳觀泰等真身上場,於是打鬥場面反而有時受了限制,拳腳威力只能靠漫畫形式表達,最後梁小龍與龐青大弟子決戰,觀眾其實明顯感到對手是在讓梁小龍。如此幾重轉折,究竟是真還是假?與其用一種一刀切的方式去判定真假,不是更應該從中培養一種辯證的眼光嗎?

曾經參與天星皇后等本土運動的學者葉蔭聰,在多個場合包括其著作《為當下懷舊——本土保育的前世今生》中,提到本土運動有一個有趣的弔詭﹕參與運動者渴望為本土尋根,也知道自己的認識不足,卻很積極地尋找一個自認的源頭(例如將天星碼頭 運動追溯到蘇守忠反加價絕食),他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源頭」有「虛構」成分,會受到真正經歷過的上一代質疑,但他們力求積極的創造,不願陷於虛無和犬儒中,所以持續去講自己版本的故事。「冰鮮雞扮臘鴨激發鬥志」,單在這一點上已與本土運動精神巧合。《打》的藝術效果當然不是完美,例如決鬥一場的打燈有時連我也很訥悶,不過喜歡它的人根本也沒認為它是完美啊。

四維的「藝術水平」是以西方電影經典為參照,可以說,它與「香港本土」這個參照系關連極少。「本土性」不是由「藝術水平」來保證的;「本土」是一把刀子,正切割一個無以名狀的蛋糕﹕本土不是一把「決定水平如何」的刀子,而是「決定我們是誰」的刀子。這是我對四維的第二個回應﹕談本土社運,不只是談品味水平高下的問題。

《打》除了在美術設計上傾向本土庶民之外,在其獲獎之後更出現「戰鬥本能」這個新「賣點」。戰鬥本能這主題,其實是評論有份牽引甚至塑造出來,我想許多擁護《打》的文化人其實對此頗有自覺。《打》與「我們」其實是互相寫入的文本。而因緣際會,《打》在上演期間恰好激勵了許多社運和文藝青年,在反高鐵運動、政改苦行、八十後文藝青年競選、菜園村對峙等等,它都曾經激勵過人們,或僅是用作溝通閒聊的話題。這是一種短暫的連結,未至歃血為盟莫逆之交,但它也不是虛假的。不就是徐小鳳 嗎﹕「今天且相親/哪知他朝不相分/地老天荒轉眼恩義泯/不必怕多變幻/風雨同路見真心」。

戰鬥本能﹕本土新號召

四維說,「『瞬間的永恆』這一概念,就是要大家在彈指之間已經能判斷真偽,真實就好看,虛假就是難看。 」練成如此「瞬間的永恆」之神技,也許可得「永恆的勝利」,等到永恆來臨,才埋單計數吧。(小聲﹕從別的藝術角度看來,電影不過短短百來年歷史,以電影奢談永恆,有點接近譫妄。)我等本土青年不曾奢想永恆,但求在我等有生之年,能以對本土的熱情與關懷,替代香港開埠百來年那「無根社會」的性質。這樣「短暫的勝利」,未必去到永恆,但,也沒有退路。

我懷疑四維能否理解這種「沒有退路」的心情。精緻高雅的藝術世界,從一個大師到另一個大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然而在我等高學歷低收入四處掛單又關心社會的人看來,城巿每個角落都在變壞,上至國內移民審批權,下至小販,大至教育,小至公園草地和樹上木棉,政府都搞到一團糟,要巿民自己動手動口。是如此混亂世代,充滿一種沒有退路的情緒,故此《打擂台》中那種南蠻式好勇鬥狠天性的氣氛便號召了不少有戰鬥意識的青年。與以往「求生存」的類型化港產片不同,《打》中「忍辱偷生」和「拚命打」也是有意識的選擇,梁小龍最後打到無氣終於釋然大笑,是要盡其天性。戰鬥的本能,不為勝利,只為自我完成。

今日社運議題繁多,旦夕滄海桑田,本土運動已由保育去到要為本土「劃界」的關頭。當需要為「本土」劃界,文化研究者所戒懼的「本質化」危機便出現,亦是本土共同體破裂之時。

在此時,論者提出要以「戰鬥本能」來作為新的本土號召,是希望提出一個開放而進取的新號召,而不陷入本質化的彙臼。以前被認同的香港特質是醒目、多變、求生存、走精面。現在,新一輪的本土定義思考,能否不舉 定性的旗幟,而是通過一連串的暫時、流動、離散而進取的戰鬥,去不斷地定義何謂「本土」/「我們」。同時讓「本土」在戰鬥中活下去。《打》一部電影的勝利,何足道哉;但如果透過《打》,「戰鬥本能」可以成為重新統合本土抗爭的旗幟,催生一個開放而進取的本土,那便是本土的勝利。

文 鄧小樺
編輯 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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