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22, 2010

「社區發展陣線」

請給靚姐、芳姐和其他無名者一片空地
【明報專訊】荒謬感城市就是這樣落成的﹕市區發生一宗圍捕七旬婆婆事件,好人徐威因一片好心阻止圍捕者,而被控兩罪並還押半天。就當這是因為該區地段人車繁忙,不得不捉一兩個交差好了,天水圍又如何?天高路闊,小販卻竟然常常被票控阻街!最高紀錄者有46張。小社群互惠互利,平均日賺百元,竟要應付每張(最少)450元的傳票!街坊生意一百幾十,難道連生存意識也要來逐一消滅?

天水圍明明天大地大,自力更生的老弱小販卻被跨區執法者追捕。四年前,羅氏小販因此跳河逃跑,意外溺斃。曾有候選區議員因此把戶外市集概念,列入政綱所「爭取」的其中一則,可惜悲痛記憶被選舉結果清洗了。區議員成功爭取選票,卻見天光墟追捕者年紀愈來愈年輕,跑得愈來愈快。

為什麼不能讓小販光明正大設墟擺賣?「社區發展陣線」社工正為居民申請「天光墟」用地,希望小販有安全的營生環境。小販只想自力更生。他們的毅力和勇氣,讓「天光墟」的天空特別藍。天水圍不乏公共用地,只待相關人士點頭而已。但願圖輯可成歷史,有官方認可的「天光墟」。且讓我們投入他們的生活,欣賞善良的面貌。

落髮歸塵土

靚姐(化名)曾在深圳理髮十餘年,來港嫁人,定居天水圍。入鄉隨俗,即便報讀再培訓課程,取得理髮證書。她沒有到髮廊應徵,並非因為不夠潮,而是因為家庭﹕丈夫收入不穩,又要照顧八歲孩子和滿屋子家務。政府早前施惠一年的「跨區交通津貼」又已發完了,出外打工的話,就要乘搭沒良心的交通工具,被逼享受極速車程,貴族級車資,倒是其次;孩子在家誰教誰管?誰接送上學送學?

每天,她都惦念這些同村街坊﹕「我認出那人是同村的伯伯,才六十歲上下,卻長得像七八十歲的老人了。這是因為他生病了……同村的,我就認得。」幾句話就描述了個人物來,接還有幾人的故事,長短不一。只要你是有故事的人,理髮費用可免﹕「有個婆婆,與兒子、媳婦同住。她每月就靠一千蚊生果金做伙食。為什麼她不在家煮食?她怕媳婦啊!總之,媳婦在家的話,她就出外吃飯。有時,我丈夫會請她吃飯(可別忘記她家庭收入有多穩定)。一千蚊怎麼夠!吃波仔飯都不夠!」為什麼不遷出自住?原來受公屋單位戶口所限。婆婆怕自己影響兒子住屋,脫離戶籍的話,兒子薪金就超出公屋限制。

周日街頭客人多,她卻跑去替姚秀蘭區議員做義工,為老人理髮。別誤會靚姐是理髮界義士,其實她真的不忍收取他和她的錢。每位廿蚊,每天少則兩、三人,多則四、五人。她在細葉榕樹蔭下,微風吹走客人的掉髮,落到地上,成了塵土的一部分。鏡子在哪?「剪好之後,才遞他們鏡子,就是這樣。」原來鏡子一直在心裏,大家都信任靚姐手勢。

廈村農婦

芳姐失業了。在廈村居住的她,五十多歲,向鄰居借地﹕「村裏有人租地,有人借地。我問許人家借我。他們較少回來,地也荒了。」她播種耕作,待種子冒芽﹕「時菜時果有,百花蛇舌、涼茶草有。」農民生活自給自足。收成好,農作物多出來了,便交合作社送到長沙灣寄售﹕「賣出多少,才給你多少。」扣除什麼行政費,生意不好,就只有些許收入。不過,合作社把賣餘的農作物都丟掉,塞進填海區。她聽見這個消息後,就覺得自己的努力成果就這麼給人家掉了,心裏十分不安。

她知道「河邊」熱鬧,於是開始擺賣。市面上的有機農作物價錢高,街坊不是有錢人,卻特別重視健康,對食物要求不低﹕「熟客都喜歡我種的,沒有防腐,沒有激素,純天然的。」她無意間打了廣告,露齒微笑,很滿足的﹕「這行勝在時間自由。」失業之前,她做服務行業。

為什麼不去租個舖位賣菜?只因自耕者不是一般菜販,他們花了大部分時間在耕作勞動上,每天開檔一兩小時;亦租不起那些領匯街市。何街市菜販賣的大多是大陸菜,不是自耕作品。「河邊」總有愛她所種的粉絲徘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芳姐賣菜原因很簡單﹕「孩子每月學費幾千蚊,我能做多少,賺多少,就養多少。」為了自己的家庭,她每次收成,都騎一兩公里單車,自廈村到「河邊」,先會見到靚姐在村口理髮,再看見毛巾廖太、雜貨Y姐、時裝阿蘭、襪子阿芳……搖搖單車鈴,打了招呼,便如常為肩膀上的小家庭,擺檔開工。

天水圍小販的共同願望﹕請給我們一片空地

時裝阿蘭

阿蘭膚色健康,骨骼精奇,看上去可以當女警。她暫時保持全小隊最佳紀錄﹕不曾被捕。「感謝阿公保佑!」她常常歌頌阿公無邊法力,守護她,也守護小販朋友;大家則懷疑她身體條件好,腳程穩健,體能應與追捕者相當。

時裝界體力勞動較大,貨物笨重,無一不售,無號沒有﹕加大碼大碼中碼小碼童裝,呼得來就找得到。她常向同行收風,看看哪裏有好貨色,中港兩地都有,就去入貨。全憑「我以前賣過時裝」的專業勇氣,讓她入行兩年也平平安安。

入行時間雖短,她卻有些想法﹕「勞動大,回報小。我們推大大的車子走走走,就只能收回微薄報酬。」入貨時,就像要當苦力一樣,把貨物托上車。「感謝阿公保佑!」在旁的、不相識的好心人,都會幫她一把,與她一起托上去。

若非為照顧子女,她會去打工﹕「孩子在這年紀常頭暈身,沒人湊怎麼辦?孩子也要教,又要學習。」子女出生後,開支大,丈夫工作辛苦,阿蘭很想幫補家計。這是她進入小販「時裝界」的原因。她帶子女來接受訪問,兩個小朋友乖乖的,大人圍坐在聊天,他們自顧自玩,半句也沒吵嚷,阿蘭這叫持家有道。

如果有人投資讓阿蘭開店,以她天生的善良與笑容,以及專業態度,一定可以成為天水圍時裝天后。

雜貨Y姐

Y姐不願透露自己的稱呼﹕「已經被捕46次了。你訪問我,這趟他們一定會認得我了!」她擔心追捕小販的從業員會按圖索驥,如影隨形。

她是全小隊心理防線最穩固的經驗小販,跨世紀見證街頭小販業血淚史﹕「法官問我有沒有話要說。我問可不可以不罰款。」法官回答不可以,她就怪責﹕「又是你問我有什麼話想說,說完又沒用,結果也是一樣,那你幹嗎又要問!」

這種判罰最少$450,最多$700。到底老弱們幹什麼大生意,要罰這麼多?對的,他們真不應該阻街的,你看,天水圍的路面淺窄,居民全都有財有勢,偏偏愛在街上販賣,玩這個玩意,搞每秒幾百億上落的大生意,追捕者真為市民出了一口氣。

直到Y姐有高人提點,請她把自己的歷史檔案﹕傳票紀錄,見法官時,鋪滿桌上,這等視覺效果,不多不少,46張剛剛填滿,才激起法官的同情心,免她一次罰款。

「你要跟讀者說,39最近常來。5420間中會來,4154少來了。」她在腰袋掏出一張卡紙,上面寫滿數字。小隊同伴芳姐與靚姐好奇圍觀﹕「嘩!這是什麼?」多番針對式的追捕(Y姐跑得最慢),跨區從業員的陌生感,都讓她產生極大的心理壓力﹕「你看見39就是葵涌的,5420是上水,4154才是元朗的。」原來是她被捕的另類紀錄﹕車牌號碼。每次她都記錄下來,觀察從業員所屬區域﹕「我猜,明天葵涌會來。」

Y姐有感而發﹕「我們都是有生命的人,大家都自天上掉下來;這門事業是路邊老人的,為什麼要弄得我們又跳河,又跪地?」提到尚有幾年才出身的孩子,她皺眉,聽見阿蘭安慰說「阿公會保祐的」,才稍解眉鎖。

襪子阿芳

全小隊最年輕的阿芳吩咐我﹕「記者你替我查查。」她想知道追捕者便衣出勤,能否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阿芳丈夫是工地工人,育有一孩子。她想補貼家計,每天都擺檔,賣襪子,年終無休。大年初一,她親眼看見追捕者出勤緝拿熟食小販歸案﹕「記者你替我查查,年初一捉人到底有沒有問題。」經追捕者半夜努力掃蕩後,天水圍夜半不可販食。居民睡不,想到街上走走,只能在七仔捱昂貴無味的小吃。

據她觀察,假期通常沒人逛,所以她特別珍惜可賣的時光。只要稍有空餘,她都會揹起一袋袋襪子,在路邊叫賣。六年光陰,她不曾休息,也少生病﹕「我不是做賊。我不要被人看扁!」能掙多少就多少,家庭就是她的全部。

天水圍約有上百檔小販,她覺得只要在其中一個戶外地方,撥出空間,讓她們一起擺賣,才是最理想的﹕「他們(追捕者)又不用太辛苦,又可以安排我們。」她是和平主義者。其實,他們正要向區議會,以至立法會提出這項建議。「街坊小生意,賣也不賣貴,掙又不多,只是自力更生。」

小記沒時間替阿芳查證,但願恩仇都隨落實「天光墟」用地而消失吧。

森哥傳奇

聽得見、看得到,是做小販的先決條件﹕「右眼幾乎看不見了。有次擺檔,朋友在側也看不見;發現時,還以為是他們(追捕者)。我知道,我是幹不了。」

森哥本來是廠長。上世紀七十年代發,喜來登酒店所有仿製古玩都出自他的工藝之手﹕「父親與長兄都是陶瓷高手。」他十二歲卻離家出走,學徒生涯讓他發揮藝術天分,要接管廠房時,已是百般武藝﹕「1973年,我得了獎,貿發局許我三年免租。當時,我一個蓋章(確認)就十多萬了。」要離婚時,他倒不在乎這些﹕「全都給她,我重頭開始,沒有問題。」從工藝巨人到普通平民的故事,擺在眼前,真實得難以杜撰。

剛過六旬,他已有第二春,在內地娶了太太,有了孩子。他申請公屋,在天水圍定居,申請時,房屋署翻看他的稅務紀錄,質疑他有沒有需要﹕「沒需要我又怎會申請。若非已與女兒商量好,我甚至不會申請綜援。」他一直認為,自己就算因為視力問題,做不了本行,在社會裏只要願意付出勞力,自力更生就行﹕「求生是合理的事。」賣毛巾,心靈亦可富足。

走鬼靠五感,倘無其一都難以為繼。現在他沒有走鬼能力,已退出小販界,卻希望能成為小販小隊的領袖,讓大家有更好的生存環境。

一片天,一片地

社工黃姑娘正為他們申請空地,希望可仿傚外國墟市,讓他們定期擺賣。天光墟是他們的春天。地產商已在這片土地獲得樓市的春天,那就請把春天交還天水圍。

後記﹕姨媽你係得!

原先約好華姐前來,最後卻未有機會訪問。在此感謝她花了這些時間見證大家的小歷史。另,小記姨媽曾是大興赫赫有名的熟食小販,表哥表妹都是由一粒粒魚蛋、一件件薄餐養大的。曾有一段時間,小記由姨媽照顧,她背我,帶兩個表哥在大興街市前叫賣。因她長得有點像蕭芳芳,聲線洪亮,俠義性格,男男女女都愛幫襯。外婆說,你也在路邊長大的,要找機會好好感謝她。有此奇緣,小記在此借小方格以文叩謝﹕姨媽你係得!

文 袁兆昌

美術:沛

封面圖﹕林振東、余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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