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劍豪、陳智遠、陶培康、徐岱靈﹕後皇后媒體戰
——「公民參與」模型的反面教材﹖
2007年8月27日
【明報專訊】作者為@Roundtable
智經研究中心早前發表關於「公民參與」(civic engagement)模型的研究報告,政府亦表示要全力推動這模型,似乎「公民參與」將逐漸取代傳統的諮詢框架和行政吸納,成為曾蔭權「維新」的一部分。早前發展局長林鄭月娥參與皇后碼頭論壇的表現,被當成政府實驗公民參與的里程碑。假如「engagement」的樣板就是這樣,這個模型的前景恐怕難以樂觀,因為依照「劇情」發展,大抵會出現三個情:
首先,政府過分重視「參與」過程的公關媒體戰,作為希望帶出新思維、價值的行動者,只能以相應高調的手法搞抗爭。這樣,論點本身得不到注視還是其次,政府以往倚重的保守勢力——尤其是某些自覺失去這屆政府重視的「舊貴」——很可能會批評這是「破壞社會和諧」,甚至認為政府如此「懷柔」的做法,是「縱容」激進人士,間接導致「破壞社會和諧」,有違「強政勵治」的原則。換句話說,政府會冒失去舊有支持基礎的風險。
第二,現在不少專業人士、學者、研究員願意向政府提供意見,與政治及建制接軌,是基於他們的專業身份,以及能免疫於前線政治操作的條件。但在現時政府「走入群眾」的形式主義內,他們同樣要做政治秀,要不是自覺性格不合地離開,要麼就是要轉型為stakeholder。究竟專業意見在「走入群眾」的過程有多重要﹖沒有人知道。在沒有答案以前,配合政府玩公民參與的專家、學者都難免「政客化」,反而失去了任何抽離參與的空間。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目前沒有任何機制告訴政府官員要去哪些論壇、見哪些人、做哪些民調,一切沒有客觀準則,才變成媒體主導。真正的民間人士,是不可能滿足的。長此下去,「公民參與」只是由非政府組織取代政黨,而當政黨慢慢摸清政府這套遊戲規則,又會成立自己的NGO,屆時行動者只會進一步被邊緣化。
參與公共政策諮詢 共負榮辱?
若以上三點真的發生,政府、民間都會陷入天星、皇后以後的兩難。這是一個十分弔詭的情﹕公共諮詢與及「公民參與」的最終目的,就是希望把市民拉近建制,利用建制的渠道及力量,讓市民充權解決自身問題,而背後共識則是一切歸依公權,透過制度規範,以糅合專業知識、行政理性、持份者的影響及民意社情,定出政策方針與共識,提高政策的理性、延續性及官民之間的互信。以媒體為主導、以公關為核心的「參與」過程,騷味十足,卻「例牌」把一切演變為官與民之間的「對決」,一方擇善固執,一方絕不退讓,站在中間的專業人士、學者、團體又在被歸邊,走在政府那邊則成為「共犯」,加入反對陣營則是「攪亂檔」,最終大家等待一場衝突「大事件」,然後曲終人散,大家自我感覺良好,卻喪失了完善諮詢機制、提高大眾參與公共事務能力的契機。不少人納悶,為何參與公共政策諮詢,會弄至好像事必要與政府「共負榮辱」或「共度時艱」的田地?
要提倡「公民參與」,則還需要面對另一難題——究竟「公民」在哪裏?政府面對民間鬆散但生氣沛然的網絡,以及流竄多變的動員模式,究竟如何系統地回應﹖左派學者Michael Hardt和Antonio Negri撰寫《Multitude》,提出新社會運動的模式是一種「蜘蛛網式的聚合」,組織之間可能沒有關聯,不同人士的意見、說法即使匯集,也並不代表他們組合成為一個政治團體/實體。蛛網式的連結,令到公民活動的中心點可以隨時轉移,甚至分散各處,並提供開放給社會任何團體共同參與公共事務、管理公共領域的基礎。而由於切斷幾條蛛絲無損網絡整全,溝通幾條蛛絲也不能影響大局,無論是吸納也好、走入也好,都變成照顧極少數人的遊戲。
究竟「公民」在哪裏?
這又是另一重弔詭:政府要在既有諮詢體制引入「公民參與」精神,相信仍難以擺脫舊有體制由上而下、以官方為中心的特性,行「政治吸納」的老調,但現時社會網絡的快速結合、變型,令到就算「行政吸納網絡」亦無法令政府真正掌握民情變遷,以價值為主導的新興民間運動,亦正正衝擊傳統官僚「按章辦事」的程序主義。漂亮地贏了一場媒體戰,但這會否正埋下政府輸掉整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之果?
一個有意義、能達至雙贏的公眾參與,應該叫高官以怎樣的腳步走入群眾?也許其中一個可行性,是借鏡商業社會的模式,政府嘗試退回一個outsource工作的角色,以「非單一招標」的商業原理進行engagement。例如政府可考慮取消現時的諮詢委員會,放棄整個失效的諮詢制度,改為就每個議題委託多於一名、背景各異的獨立人士,成立不同的有官方認受的小組,各自邀請不同人士作諮詢對象,以及以政府批准的研究經費,委任一組專業人士進行學術分析。各個小組各自的報告應具有同等分量,互相補足,政府官員(尤其是政治任命官員)有責任出席小組所有論壇,並給予這些論壇適當的認可。
這樣一來,政府可避免在諮詢階段已出現單一結論﹔可容許更多反對意見進入諮詢過程,而讓他們沒有被吸納的包袱﹔可同時回應親建制人士「過分重視示威者」的批評﹔可讓專業人士保留非政治化的參與空間﹔可顯示重視政策研究的精神,也可以繼續協助不同議題的不同精英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
上述一干人等,實質上都已成為政府制定政策的合作伙伴,但這種合作關係沒有收編的前提,較能讓所有人保持自己的身份和尊嚴。受委託的獨立人士也可承受部分責任,減低政府的政治風險。當然,這並不旨在「去政治化」,整合民意、辯護政策及進行政治遊說,仍是政府的責任,公共政府運作最終還是回歸利益磋商、議價及妥協的結果。政治任命官員更當走在前線,辯護政策,一如既往面對傳媒、政黨及公民社會的監察,但被諮詢者卻大抵可以省卻了忽然負起「榮辱與共」、「兩插刀」的政治角色及風險。
當香港的公民社會逐漸成長,吸納民意是必然,也是責任。任何政策的改良及進步,總應是透過建制內外互動、爭辯及說服之中逐步進行。未來中環新海濱規劃、市建局的連串大計,乃至對教育政策的再檢討,都是政府拋出具體「公民參與」綱領的契機。否則當政府官員出席論壇喪失公關效果,一切,也就打回原形。政治學最新興的研究方向,是分析某些制度的「自傾向」(self-destruction),今天的成功如何種下明天的衰敗。還望政府的「公民參與」改革不會製造另一學術樣板。
■延伸閱讀
作者﹕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書名﹕Multit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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